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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名字挂在热搜第三,后面跟着“滚出娱乐圈”的血红“爆”字。

手机在掌心疯狂震动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
不是粉丝的安慰,不是朋友的关心。

是代言品牌的解约通知。

一个接一个。

“苏晚棠女士,鉴于目前网络上的负面舆情,严重损害品牌形象,我们遗憾地通知您……”

“苏小姐,之前签订的推广合同即刻终止,违约金部分我方律师会与您联系……”

“苏晚棠!你搞什么鬼!剧组刚通知换角了!你他妈到底得罪了谁?!”

经纪人的咆哮穿透听筒,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。

我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,窗外是城市冰冷的霓虹。

手里还捏着熨了一半的、江临明天发布会要穿的高定西装。

蒸汽熨斗在旁边的架子上,徒劳地嘶嘶喷着白气。

就在三小时前,江临还搂着我的腰,下巴搁在我头顶,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像裹了蜜糖的沙子。

“棠棠,明天发布会结束,我们就公开吧。”

“忍了这么久,委屈你了。”

委屈?

为了他的“事业上升期”,我甘愿做他背后那个见不得光的影子,整整三年。

替他挡酒,替他周旋难缠的投资人,在他胃疼的深夜跑遍半个城买一碗热粥。

甚至他家族企业资金链出问题,是我拿出几乎全部积蓄,填了那个窟窿。

他说,棠棠,等这次融资成功,我们就结婚。

他说,我的就是你的。

现在,我的名字成了互联网的痰盂,人人路过都要啐一口。

而这一切的源头,是十分钟前,江临工作室发出的那封措辞冰冷、撇得一干二净的声明。

「关于近期网络流传的不实视频,本工作室严正声明:

江临先生与苏晚棠女士仅为普通同事关系,过往合作仅限于工作范畴。

对于视频内容及恶意解读,江临先生深表震惊与遗憾,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。

网络非法外之地,请广大网友不信谣、不传谣。」

声明下面,附着一个模糊的偷拍视频。

视频里,我深夜从江临的私人公寓出来,头发微乱,裹紧外套,行色匆匆。

角度刁钻,光线暧昧。

配上几个耸动的大字标题——

「新晋小花苏晚棠深夜密会顶流江临!知三当三?为资源不择手段!」

“普通同事”?

我盯着那四个字,血液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,指尖冰凉,心脏却像被丢进油锅里反复煎炸。

三年的时间,无数个日夜的温存与扶持,就换来这四个字?

手机又震了一下。

不是解约函,不是咆哮的经纪人。

是江临的私人号码发来的信息,只有一行。

「棠棠,事出紧急,为大局考虑,只能暂时委屈你。等我处理完,一定补偿你。信我。」

信他?

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,忽然觉得无比荒谬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“大局”?他的前程,他的家族企业,就是大局。

而我,苏晚棠,是可以随时被牺牲、被推出去挡刀的“委屈”。

门锁传来轻微的电子音。

是江临的专属指纹开锁声。

他回来了。

我猛地转过身。

玄关的感应灯亮起,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。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,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在看到我的瞬间,立刻换上了那副我熟悉的、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神情。

“棠棠,”他快步走过来,想伸手抱我,“吓坏了吧?别怕,都处理好了,声明发出去,热度很快会……”

啪!

我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。

清脆的响声在过分安静的豪宅里格外刺耳。

江临愣住了,脸上完美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痕,眼神里带着错愕和不悦。“苏晚棠,你闹什么?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!”

“耍脾气?”我的声音抖得厉害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悲凉在胸腔里冲撞,几乎要将我撕裂。“江临,你告诉我,‘普通同事’?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?这就是你所谓的‘大局’?用我的名声,我的事业,去给你的‘大局’铺路?!”

我指着还在不断跳出解约通知的手机屏幕,指尖几乎要戳破屏幕:“你看看!我的代言没了!我的角色飞了!全网都在骂我不要脸!你一句‘普通同事’,就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!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?!”

江临的眉头紧紧锁起,那点残余的温柔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不耐和冰冷。

“不然呢?苏晚棠,你想怎么样?难道要我承认恋情?然后呢?让所有人知道我江临的女朋友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心机女?让刚有起色的股价再跌停一次?让董事会那群老东西看我的笑话?”

他往前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,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里。

“你能不能懂点事?眼光放长远一点?这点委屈都受不了,以后怎么站在我身边?”

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理所当然。

“我说了会补偿你。等这阵风头过去,我给你安排更好的资源,让你比现在红十倍!一个破网剧的女二,丢了就丢了!”

“破网剧的女二?”我看着他,忽然笑了出来,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,“江临,那是我自己试镜了七次,凭本事拿到的角色!不是靠你施舍的!”

“在你眼里,我苏晚棠是什么?是你圈养的金丝雀?还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、用完就可以随手丢弃的抹布?”

“够了!”江临低吼一声,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我骨头生疼。

他眼底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
“苏晚棠,别不识好歹!没有我江临,你算什么东西?你以为你能有今天?”

他猛地将我甩开,我踉跄着撞在冰冷的落地窗上,脊背生疼。

“待在家里,哪儿也别去,好好反省!再敢给我添乱,后果自负!”

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,看也没看我一眼,转身大步离开。

沉重的门“砰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光,也彻底关上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、愚蠢的期待。

公寓里死一般寂静。

只有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震动,推送着一条又一条关于我的“丑闻”,一条又一条解约和谩骂。

屏幕上倒映着我惨白的脸,凌乱的头发,还有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。

我算什么?

没有他江临,我苏晚棠,到底算什么?

这个问题,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,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。

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,巨大的落地窗外,城市的灯火辉煌依旧,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演出。

可这繁华,此刻与我无关。

热搜词条不断更新,每一次刷新,恶意都更汹涌一分。

#苏晚棠滚出娱乐圈# 后面,紧跟着一个新词条 #苏晚棠金主疑云#。

营销号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,开始深扒我的“背景”,从出道至今每一个合作过的男性制片人、导演,都被拉出来“分析”一遍。

评论区成了垃圾场。

「早就看出她一脸狐媚相,不是好东西!」

「资源咖实锤!没金主捧她能拿到那些角色?」

「心疼江临哥哥,被这种女人黏上,恶心死了!」

「脱粉了!以前还觉得她演技不错,呸!原来是睡出来的!」

「建议封杀!别污染娱乐圈了!」

偶尔有几条微弱的声音试图为我辩解,说视频模糊不清,说声明过于冷漠,但瞬间就被淹没在滔天的辱骂浪潮里,连个水花都溅不起。

我的微博评论区彻底沦陷,私信箱塞满了不堪入目的图片和诅咒。

手机铃声再次响起,屏幕上跳动着“妈妈”。

我手指颤抖着,几乎握不住手机。

划开接听,妈妈带着哭腔和浓重乡音的声音传来,背景音里还有爸爸愤怒的吼叫和砸东西的声音。

“棠棠!棠棠你告诉妈,网上那些是不是真的?他们说你……说你……作孽啊!你爸气得把电视机都砸了!亲戚邻居的电话都打爆了!我们老苏家的脸往哪搁啊!”

“你说话啊棠棠!你是不是真干了那些丢人的事?!”

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,疼得我无法呼吸。

“妈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,发不出完整的声音,“我没有……妈,你信我……”

“没有?那人家大明星为啥发那样的声明?无风不起浪!棠棠啊,咱们家穷,可骨头不能软啊!你爸说……说你要是真干了那事,就……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!”

电话那头传来爸爸暴怒的吼声:“让她死在外面!别回来丢人现眼!”

电话被猛地挂断,只剩下急促的忙音。

嘟嘟嘟——

像一把小锤子,一下下,敲碎了我最后一点支撑。

世界彻底崩塌。

事业、爱情、名声、家庭……我像一个站在废墟中央的人,被四面八方的狂风撕扯着,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彻底扯下,暴露在所有人的唾弃和审视之下。

没有江临,我苏晚棠,什么都不是。

连生我养我的父母,都对我关上了门。

巨大的绝望和窒息感灭顶而来。

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。

几十层楼的高度,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陈开,像一片流动的星河,美丽又致命。

只要一步,就什么都结束了。

没有谩骂,没有羞辱,没有背叛,也没有……这让人窒息的、铺天盖地的黑暗。

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,吹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

我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。

就在那一刻,手机屏幕又亮了。

不是电话,不是信息。

是微博特别关注推送——江临发新微博了。

鬼使神差地,我点开了。

是一张照片。

背景是某个高端私人会所的露台,璀璨的夜景下,江临和一个穿着香槟色吊带长裙的年轻女人并肩而立。

女人侧着脸,笑容明媚,亲昵地靠在他肩头。

江临微微低头看着她,侧脸线条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,嘴角挂着清晰的笑意。

配文很简单:「喧嚣之外,幸得心安。感谢有你。@林薇」

林薇。

新晋的钢琴才女,出身艺术世家,气质清雅,是圈内公认的“白月光”。

照片拍得极好,灯光、构图、氛围都无可挑剔,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一对璧人,岁月静好。

时间显示,就在十分钟前。

在我被全网唾骂、父母断绝关系、蜷缩在地板上濒临崩溃的这十分钟里,他在和另一个女人看夜景,感谢她的“心安”。

原来如此。

所谓的“大局”,所谓的“委屈”,所谓的“补偿”。

都抵不过一个门当户对、能为他锦上添花的“林薇”。

他不仅推我出去挡刀,还迫不及待地,踩着我的尸骨,向他的新欢献媚。

心脏的位置,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,仿佛被那照片里的笑容狠狠捅了一刀。

但奇怪的是,那股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,反而被这剧痛冲淡了一些。

取而代之的,是另一种更冰冷、更坚硬的东西,从碎裂的骨血里,一点点滋生出来。

我盯着那张刺眼的照片,盯着江临那虚伪的侧脸,盯着林薇那依偎的姿态。

忽然,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
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公寓里回荡,嘶哑、破碎,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意。

眼泪大颗大颗滚落,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,晕开了那张“璧人”的照片。

可我心里那片烧成灰烬的荒原上,却有什么东西,在灰烬底下,悄然拱动。

死?

为了这么个男人,为了这群看客?

凭什么!

我猛地抬手,狠狠擦掉脸上的泪。

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再看向那几十层楼下的“星河”时,眼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。

我转身,不再看窗外一眼。

快步走进卧室,拉开衣柜。

没有收拾那些华而不实的名牌衣服和包包。

只拿出了一个很旧的、洗得发白的帆布双肩包。

这是当年我考上大学,妈妈用卖粮食的钱给我买的。

我往里面塞了几件最舒服的棉质T恤和长裤,一件厚实的旧羽绒服。

身份证、银行卡(里面大概还有上次给江临家填窟窿后剩下的一点生活费)。

最后,我的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的一个小木盒上。

打开盒子,里面不是什么珠宝首饰。

是一副用得很旧的绣绷,几卷颜色有些暗淡但依然柔亮的丝线,还有几根磨得光滑的绣花针。

这是外婆留给我的。

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绣娘,我小时候的学费,都是她戴着老花镜,一针一线绣出来的。

指尖拂过冰凉的绣绷,外婆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,仿佛又出现在眼前。

她总说:“棠囡,手上有活儿,心里就稳当。天塌不下来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,把木盒小心地放进背包最底层。

拉上拉链,背起包。

走到客厅,拿起茶几上那个还在不断跳出恶意信息的手机。

最后一次,点开江临的微信对话框。

上面还停留着他那句虚伪的「信我」。

我平静地敲下几个字,点击发送。

「江临,我们完了。如你所愿,普通同事。」

然后,拉黑删除。

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一丝犹豫。

接着,我点开微博,无视那99+的谩骂私信和评论。

编辑,发送。

只有一句话,没有配图。

「清者自清。浊者自浊。江湖路远,各自珍重。——苏晚棠」

发完,关机。

把那张价值不菲、绑定着无数麻烦的SIM卡抽出来,轻轻一掰,丢进了垃圾桶。

做完这一切,我环顾这间曾承载过我无数卑微期待的“金丝笼”。

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,昂贵的家具泛着没有温度的色泽。

这里的一切,都带着江临的烙印,也沾满了我的耻辱。

我挺直脊背,走到门口,换上角落里那双最不起眼的、洗得发白的帆布鞋。

打开门。

门外没有记者,没有狗仔。

或许是他们还没摸清江临这处极其隐秘的公寓地址,或许是他们觉得我这个“塌房”的十八线,已经不值得蹲守。

冰冷的空气涌进来,带着自由的味道。

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奢华的废墟,然后,毫不留恋地关上了门。

沉重的关门声,像一声迟来的丧钟,为我过去三年愚蠢的爱情和牺牲,彻底画上了句号。

走进安全通道,一步一步,沿着楼梯往下走。

高跟鞋踩在冰冷台阶上的清脆回响消失了,只有帆布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微沙沙声。

这声音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
走出公寓楼,深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
我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,把脸埋进衣领。

没有目的地。

只是朝着与城市最繁华璀璨中心相反的方向,漫无目的地走。

霓虹灯的光怪陆离被抛在身后,街道越来越安静,灯光越来越昏暗。

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旧楼,再变成杂乱的自建房。

空气里弥漫着饭菜、垃圾和某种陈旧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

城市的背面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伤口。

我不知道走了多久。

脚底磨得生疼,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。

天空开始飘起冰冷的雨丝,细细密密,很快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。

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狭窄巷口,我实在走不动了,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滑坐下来。

饥饿、寒冷、疲惫,还有巨大的精神创伤,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。

意识开始模糊。

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,巷子深处,一扇老旧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
昏黄的灯光泄出来,照亮门口一小块湿漉漉的青石板。

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盆。

那是一位非常老的婆婆,头发几乎全白,在脑后挽着一个稀疏的小髻。脸上沟壑纵横,但眼睛在昏黄灯光下却显得异常清亮。
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褂,外面套着一件同样老旧的藏青色棉坎肩。

她似乎想出来倒水,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巷口阴影里、狼狈得像只流浪猫的我。

“哎哟!”她低低惊呼一声,声音沙哑却带着暖意,“这大冷天的,下着雨,姑娘你怎么坐在这儿啊?”

我抬起头,雨水混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什么,流进嘴里,咸涩冰冷。我想说话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。

婆婆端着盆,快步走了过来。她个子很小,背驼得厉害,但脚步却意外的稳当。

她把搪瓷盆放在旁边一个倒扣的破木桶上,腾出手来,想拉我。

“快起来,地上凉透了!要生病的!”

她的手很粗糙,布满了老茧,但手心却异常温暖。

那温暖透过冰冷的皮肤传来,像一根细微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强撑的硬壳。

一直压抑的恐惧、委屈、绝望,在这一刻决堤。

我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,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
哭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凄惶。

婆婆吓了一跳,随即叹了口气,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心疼。

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哭,也没有嫌弃我的狼狈。

只是用那双温暖粗糙的手,用力地把我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。

“好了好了,不哭了啊,跟阿婆回家,先暖和暖和。”

她的语气,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。

婆婆的家很小,很旧。

是那种老式的平房,只有一间堂屋连着小小的厨房。墙壁是裸露的灰砖,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,糊着一层踩得发亮的“三合土”。屋顶的木头房梁被经年的炊烟熏成了深褐色。

家具很少,一张老旧的八仙桌,两把同样老旧的靠背椅,角落里一张挂着洗得发白蓝布蚊帐的木板床。

唯一的电器,是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,和一个巴掌大的、外壳发黄的老式收音机。

但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。虽然简陋,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整洁和安宁。

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好闻的草药香和旧木头的气息。

“来,快坐下,烤烤火。”婆婆把我按在靠近一个小煤炉的椅子上。炉子上坐着一个黑黢黢的铝壶,壶嘴正突突地冒着白气。

炉火不大,但散发出的热量,对于冻僵的我来说,如同救赎。

婆婆转身从旁边一个掉漆的红木柜子里翻找着,拿出一个同样掉漆的搪瓷缸子,用热水烫了烫,然后从一个印着“茉莉花茶”的铁皮罐子里,小心地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,冲上滚水。

一股廉价却温暖的茉莉花香瞬间弥漫开。

她把搪瓷缸子塞到我冰冷的手里:“快,抱着,暖暖手。喝两口,驱驱寒气。”

滚烫的温度透过缸壁传来,一直暖到心里。

我双手捧着,小口啜饮着那热得有些烫嘴的茶水,茉莉花的香气混着水汽氤氲在眼前。

婆婆又翻出一条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、带着皂角清香的毛巾,递给我:“擦擦头发,湿透了要头痛的。”

然后,她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,就着昏黄的灯光,拿起放在床边的一个竹簸箕,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布头和丝线。她拿起一个木头的小绷子,戴上老花镜,开始穿针引线。

她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迟缓,但手指异常灵巧。一根细小的绣花针,在她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指间,像被赋予了生命,在绷紧的白色细棉布上轻盈地跳跃着。

针脚细密均匀,渐渐勾勒出一片小小的、青翠欲滴的竹叶轮廓。

我捧着热茶,呆呆地看着她。

炉火噼啪作响,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模糊不清的地方戏曲,窗外雨声淅沥。

时间在这个狭小、破旧却温暖的空间里,仿佛凝固了。

外面那个喧嚣、恶意的世界,那个将我彻底抛弃的世界,被隔绝在薄薄的木门之外。

紧绷了太久的神经,在这样陌生却安心的氛围里,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。

巨大的疲惫感涌上,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。

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,我只来得及模糊地问了一句:“阿婆……您怎么称呼?”

婆婆抬起头,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笑,手上的针线活却没停。

“我姓余,多余的余。街坊邻居都叫我余阿婆。”

余阿婆。

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
然后,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黑暗的宁静。

我在余阿婆的小屋里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
醒来时,雨已经停了。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木窗格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
空气里有米粥的清香。

身上盖着厚实的、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棉被。

头依旧很沉,浑身酸痛,但那种灭顶的绝望和冰冷,似乎被这昏睡和暖意驱散了一些。

“醒啦?”余阿婆端着一个粗瓷碗进来,碗里是熬得浓稠的白米粥,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。“正好,粥熬好了,趁热喝点。你睡那么久,肯定饿坏了。”

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没什么力气。

阿婆放下碗,很自然地过来扶我,在我背后塞了个用旧衣服缝的软垫。

她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体贴。

“阿婆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沙哑,“谢谢您。”

除了谢谢,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

“谢什么,”阿婆把粥碗递到我手里,勺子也塞给我,“谁还没个难处?先吃饭,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。”

她的语气平淡自然,好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、浑身湿透的陌生人,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
温热的米粥滑进空荡荡的胃里,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。

我小口小口地吃着,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掉了下来,砸进碗里。

不是委屈,是一种劫后余生、被善意接住的酸楚。

阿婆没说话,只是坐在小板凳上,又拿起了她的绣绷和针线。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,安静而祥和。

喝完粥,身上恢复了些力气。

我这才有精力仔细打量这个小小的庇护所。

真的很小,很旧。

除了床、桌子、炉子和那个红木柜子,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。

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,有些地方已经剥落。

角落里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和引火的松针。

唯一显得有点“价值”的,是挂在堂屋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的一幅装裱起来的刺绣。

那是一幅不算很大的《腊梅喜鹊图》。

虬劲的梅枝上,点缀着朵朵红梅,或含苞,或怒放,层次分明,仿佛能闻到冷冽的幽香。一只喜鹊俏生生地立在枝头,羽毛根根分明,眼神灵动,栩栩如生。

整幅作品构图精巧,配色雅致,最令人惊叹的是那针法。

不同于普通的平绣,那梅花的花瓣用了复杂的“套针”和“施针”,营造出饱满立体的质感;喜鹊的羽毛则用了细密的“滚针”和“刻鳞针”,将毛发的蓬松和光泽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即使以我外行的眼光看,也知道这绝非普通绣娘的手笔。

“阿婆,这绣品……”我忍不住开口,声音还是有些哑,“真好看,是您绣的吗?”

余阿婆抬起头,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墙上的绣品,昏黄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。

有骄傲,有怀念,还有一种深沉的、无法言说的痛楚。

她沉默了几秒,才缓缓摇头,声音低沉了许多:“不是我。是我阿姐……她绣的。”

她顿了顿,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,布满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绷子边缘。

“她是我们那儿……最好的绣娘。可惜,命不好。这幅‘喜上眉梢’,是她当年给自己准备的嫁妆……没等到出嫁那天,人就没了。”

她没有说阿姐是怎么没的,但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手,已经诉说了太多沉重的往事。

一时间,小屋里的气氛有些凝滞。

只有炉子上铝壶里水将开未开的微弱声响。

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,勾起了老人的伤心事。

“对不起,阿婆……”

“没什么,”阿婆摆摆手,深吸一口气,重新拿起针线,试图驱散那份沉重,“都过去很久了。人啊,得往前看。”她扯开话题,目光落在我放在床头那个旧帆布包上,“姑娘,我看你包里……好像也有个绣绷?”

我一愣,随即想起外婆留给我的那个小木盒。

“嗯,”我点点头,起身从包里拿出那个旧木盒,打开,“是我外婆留下的。她……也会绣一点。”

盒子里,那副小小的绣绷和几卷颜色有些暗淡的丝线静静躺着。

阿婆放下手里的活计,接过木盒,拿起里面的绣绷和丝线,仔细看了看。

她的手指抚过那光滑的竹制绣绷边缘,又捻了捻丝线的质感。

“是好东西,”她点点头,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,“老物件了,这绷子用得顺手,这丝线……看着旧,但捻得均匀,是上好的蚕丝,现在很少见了。”

她拿起一根针,对着光看了看针尖,又放回去。

“你外婆……也是个手艺人吧?”

“嗯,”提到外婆,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,“小时候,我的学费,都是外婆绣花换来的。她总说,手上有活儿,心里就稳当。”

“说得对!”余阿婆的眼睛亮了一下,像是找到了知音,“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,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!饿不死人!”

她把木盒递还给我,眼神温和而鼓励:“会一点就好。心里烦了,手上动动,比什么都强。”

接下来的日子,我就在余阿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住了下来。

像一个受伤的小兽,舔舐伤口,汲取着这方寸之地给予的温暖和力量。

我没有手机,刻意避开了外界所有的信息。

那个光怪陆离、充满恶意的娱乐圈,那个将我弃如敝履的江临,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。

余阿婆也从不过问我的来历和遭遇,只当我是一个暂时落难的邻居小辈。

我每天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。

扫地,劈柴(虽然笨手笨脚),去巷子口唯一的小杂货铺买米买油(用我身上仅剩的那点钱)。

更多的时候,我就搬个小板凳,坐在她旁边,看她刺绣,或者拿出外婆留给我的旧绣绷,对着阿婆墙上那幅《腊梅喜鹊图》,笨拙地模仿。

我绣得很差。

针脚歪歪扭扭,配色乱七八糟,连最简单的平针都走不直。

常常绣几针就扎到手,疼得龇牙咧嘴,血珠冒出来,染红了洁白的细棉布。

余阿婆从不笑话我。

她只是在我扎到手时,默默递过来一小块干净的布让我按着止血。

在我对着拆了绣、绣了拆的烂摊子沮丧时,用她那沙哑的嗓音,慢悠悠地说:“急什么?水滴还能穿石呢。慢慢来,手熟了就好。”

她偶尔会指点我两句:“这里,落针要轻,起针要藏好线头。”“这片叶子,用这个‘三蓝’的色阶试试,由深到浅,才有生气。”

日子就在这单调重复的劈柴声、煮饭声、穿针引线声中,缓慢而平静地流淌。

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在慢慢恢复。

心口那道被江临和整个网络世界撕开的巨大伤口,也在这种近乎原始的劳作和专注中,被时间这味最粗糙也最有效的药,一点点覆盖、结痂。

直到有一天。

余阿婆从她那宝贝的红木柜子最底层,翻出一个用油纸和旧布层层包裹的大包袱。

她小心翼翼地解开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。

包袱打开,里面是一件衣服。

一件……极其华美,却又带着浓重岁月痕迹的嫁衣。

正红色,丝绸的底子,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动着内敛的光泽。

上面用金线、银线和五彩丝线,绣满了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图案。

裙摆上是百鸟朝凤,凤凰的尾羽层层叠叠,用金线勾勒,细小的米珠点缀其间,仿佛在流动。衣襟、袖口则密布着缠枝莲纹和石榴多子纹样,寓意吉祥。

最绝的是那绣工。

远看富丽堂皇,气势磅礴;近看,每一只鸟雀的羽毛,每一片花瓣的脉络,甚至凤凰眼中那一点灵动的神韵,都清晰可见。针法多变,套针、抢针、盘金、打籽……各种技法运用得出神入化,将丝绸的柔美和刺绣的立体完美结合。

然而,这件本该璀璨夺目的嫁衣,却因为时光的侵蚀和保管不当,显得黯淡陈旧。

红色的丝绸失去了往日的鲜亮,有些地方甚至泛着沉闷的褐色。

最触目惊心的是,在嫁衣的后背位置,靠近肩胛骨的地方,有一大片明显的撕裂破损。

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撕扯过,丝绸的经纬线都断裂了,留下一个狰狞的不规则破洞,破坏了整件嫁衣的完美。

破洞边缘,还有几处难以清除的、深褐色的污渍,像是……干涸已久的血迹。

“这是……”我屏住了呼吸,被这件嫁衣的华美和它身上承载的伤痕所震撼。

余阿婆布满皱纹的手,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破损的边缘,指尖微微颤抖。

她的目光悠远而哀伤,仿佛穿透了时光,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。

“是我阿姐的嫁衣。”
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。

“当年……出了那档子事,嫁衣也毁了。后来就一直收着,舍不得丢,也……不敢看。”

她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有水光闪动,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看向我。

“姑娘,我看你手巧,心也静……能不能……帮阿婆试试,把这破的地方……补一补?”

她指了指嫁衣上那个狰狞的破洞。

“我知道这太难了……这料子,这绣工……可我这眼睛,是真的不行了,手也抖……实在是有心无力……”

我愣住了。

看着那个巨大的、边缘毛糙的破洞,再看看嫁衣上那巧夺天工的繁复刺绣。

这何止是难?

简直是天方夜谭!

我连最简单的叶子都绣不好,怎么可能补得上这样一件凝聚了顶尖绣娘心血、又历经沧桑的嫁衣?

“阿婆,我……”我下意识地想拒绝,这任务太重了,重到我根本不敢接。

“没关系,没关系,”余阿婆像是看出了我的退缩,连忙摆手,眼中的光黯淡下去,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奈,“是我强人所难了……这活计,太难了……算了,算了……”

她说着,就要把那件沉重的嫁衣重新包起来,动作迟缓而落寞。

看着她佝偻的背影,看着她捧着嫁衣如同捧着易碎珍宝的小心翼翼,看着她眼中那抹无法弥补的遗憾和痛楚……

拒绝的话,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外婆的话,和阿婆的话,在我脑海里交织回响。

「手上有活儿,心里就稳当。」

「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,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!饿不死人!」

这不仅仅是一件嫁衣。

这是余阿婆对早逝姐姐唯一的念想,是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。

她收留了我,给了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,给了我一份难得的安宁。

现在,她只是希望,我能帮她稍稍抚平这道旧伤,哪怕一点点。

一股莫名的勇气,混杂着报恩的心,涌了上来。

我深吸一口气,走上前,轻轻按住了阿婆正在包裹嫁衣的手。

“阿婆,”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,“让我试试吧。”

余阿婆猛地抬起头,眼中熄灭的光瞬间又亮了起来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忐忑:“姑娘,你……你真的愿意?这太难了……”

“嗯!”我用力点头,从她手里接过那件沉甸甸的嫁衣,指尖触碰到冰凉顺滑的丝绸和上面凹凸起伏的精美绣纹,“我知道很难,我可能……补得不好看。但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力!”

“好!好!好孩子!”余阿婆激动得连连点头,眼眶都红了,“补不好也没关系!阿婆知道你尽力了!”

就这样,我接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余阿婆小心翼翼地把嫁衣铺在堂屋那张唯一的老旧八仙桌上,又把她珍藏的、颜色还算齐全的老丝线都拿了出来,还有她保存的一些零碎的同色系丝绸边角料。

“料子不够,颜色也不一定对得上……只能凑合着用了。”她有些歉意地说。

我看着桌上那件华美而残破的嫁衣,看着那个狰狞的破洞,压力如山。

但我没有退缩。

我拿出外婆留给我的旧绣绷和针,又找出阿婆的老花镜(我的视力比她好一点,勉强能用),开始了我的“修补”工程。

第一步,就是清理和整理。

我找来最柔软的毛刷和干净的湿布,极其小心地清理破洞边缘的灰尘和污渍。那些深褐色的血渍太过顽固,我只能尽量淡化,不敢用力搓洗,生怕损伤了原本脆弱的丝线。

然后,用细密的针脚,将破洞边缘那些断裂、松散的经纬线,一点一点、小心翼翼地归拢、固定,防止破损进一步扩大。这个过程极其繁琐,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力,眼睛盯着细小的丝线,不一会儿就酸涩流泪。

整理好边缘,接下来就是最难的——填补和绣补。

阿婆提供的边角料颜色和质地都和原嫁衣有差异。我需要在有限的材料里,找到最接近的几块,然后根据破洞的形状,小心翼翼地裁剪、拼合。

拼合只是基础。要让补丁融入原本的嫁衣,看不出痕迹,关键在绣。

我需要观察破洞周围原本的刺绣图案——那是极其繁复的缠枝莲纹的一部分。

然后,用最细的针,最接近的丝线,一针一针,模仿着原本的针法和走向,将新的布片边缘“绣”进旧图案里,同时,还要在新布片上,重新绣出被破坏的缠枝莲纹,让它和周围的图案连贯起来。

这几乎是在挑战极限。

我绣几针,就要停下来,凑到灯光下,甚至拿出阿婆的老花镜叠加着看,仔细比对原图案的针脚走向、丝线粗细、颜色过渡。

手抖得厉害,针尖无数次扎破手指,血珠染红了丝线,我就换一根线,或者把染血的地方拆掉重来。

眼睛熬得通红,脖子和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。

好几次,看着补上去的部分和周围精美绝伦的绣品相比显得那么粗糙、格格不入,巨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我淹没。

我想放弃。

可一抬头,看到余阿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,就着昏暗的灯光,安静地绣着一块手帕。她没有看我,也没有催促,只是那么安静地陪着,仿佛在用她的方式给我力量。

或者,看到墙上那幅《腊梅喜鹊图》,想到那位未曾谋面、却将生命绣进嫁衣里的阿姐……

我就咬着牙,拆掉不满意的部分,重新再来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。

窗外的梧桐树叶由黄转绿,蝉鸣声渐渐喧嚣起来。

我在这个小院里,心无旁骛,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那方寸的破洞上。

手上的茧子厚了,被针扎破的次数少了。

眼神却越发专注锐利,穿针引线时,手也稳了许多。

那些原本存在于外婆和阿婆口中的古老针法——“套针”、“抢针”、“滚针”,在日复一日的实践中,从生涩到渐渐有了些模样。

对色彩的感知也敏锐起来,如何用有限的丝线,通过深浅过渡和针法变化,去“欺骗”眼睛,让新补的部分尽可能融入整体。

我甚至开始不满足于仅仅“修补”。

看着嫁衣上那些虽然华美但略显陈旧、有些地方丝线已经黯淡无光的图案,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。

既然要补,为什么不试着让它焕发新的生机?

我小心翼翼地,在阿婆提供的老丝线里,挑出一些颜色相对鲜亮的,在绣补缠枝莲纹时,尝试着在花瓣尖上,用极细的“施针”点缀一点更娇嫩的粉色;在叶片边缘,用“刻鳞针”绣出极细微的、带着生机的翠绿镶边。

这些改动极其细微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,却像给古老的图案注入了一丝新鲜的血液。

余阿婆偶尔会过来看看,从不指手画脚,只是在我累得直不起腰时,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茶水,或者一块她舍不得吃、留给我的小点心。

看到我那些细微的改变,她的眼神会微微亮一下,然后露出一个欣慰又带着点怀念的笑容。

就在我埋头于嫁衣,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的时候。

一场意料之外的“曝光”,打破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。

那天下午,天气有些闷热。

我正坐在小院门口通风处的矮凳上,就着天光,专注地绣着嫁衣最后一点收尾工作——几片需要融入背景的细小叶片。

余阿婆在屋里午睡。

小院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,和我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。

突然,巷子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,由远及近。

“……主任,这片老城区就剩这几户没签了,尤其是巷尾那家姓余的老太太,特别顽固!怎么说都不肯搬,说是祖宅,要守着……”

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带着点无奈和抱怨。

“做工作要讲究方法嘛!老人家念旧,可以理解。我们今天就是来实地看看情况,了解一下老人的实际困难和诉求。”另一个较为沉稳的中年男声回应道。

我心头一跳,下意识地想收起手里的东西躲回屋。

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
三个穿着半正式衬衫西裤的男人出现在了巷子口,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、看起来四十多岁、气质儒雅的男人。他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文件夹的年轻人和一个扛着小型摄像机的。

那摄像机镜头,正对着小院这边!

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大概是职业习惯,看到小院里有人,还是个年轻姑娘(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长裤,素面朝天),正低着头专注地做着什么,画面感不错,下意识地就抬起了镜头。

镜头对准我的刹那,我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还带着沉浸于绣活被打断的茫然和一丝警惕。

阳光正好落在我身上,照着我手里那件华美得与周围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嫁衣,和我专注而沉静的脸。

“咔嚓!”

快门声很轻,但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。

拿摄像机的年轻小伙子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习惯性按了快门,愣了一下,随即有些尴尬地放下机器。

为首的中年男人也看到了我,以及我手里那件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嫁衣,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。

“小姑娘,你好。”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,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,主动开口,“我们是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公室的,我姓周。这位是电视台的小李记者,这位是小张。”他指了指拿文件夹的年轻人和扛摄像机的小伙子。

“我们这次来,是想拜访一下余秋芬老人家,了解一些情况。你是……?”

我站起身,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嫁衣往身后藏了藏,动作带着防备。

“我是……阿婆的远房亲戚,暂时住这儿。”我含糊地回答,声音尽量平静,“阿婆在午睡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哦,是这样,”周主任态度很温和,“我们了解到余秋芬老人是苏绣的老传承人,她已故的姐姐余秋芳女士,更是当年苏绣界的顶尖高手。我们非遗办一直致力于保护和传承这些珍贵的传统手工艺。这次来,一是想看看老人家生活上有什么困难,我们能不能提供一些帮助;二来,也是想看看,老人家手里是否还保存着一些她姐姐或者她自己的绣品?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文化遗产!”

他顿了顿,目光再次落到我身后只露出一角的嫁衣上,眼神热切:“比如……你手上这件?方便让我们看看吗?”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
曝光。

我最害怕的事情。

虽然这些人看起来是官方身份,但那个记者扛着摄像机!万一拍到我……

“不方便。”我拒绝得干脆利落,语气冷硬,“阿婆不喜欢被人打扰。她年纪大了,需要安静。” 我侧身挡住门口,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。

周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拒绝。他身后的年轻办事员小张皱了皱眉,似乎想说什么,被周主任抬手制止了。

“理解,理解。”周主任依旧保持着风度,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遗憾,“老人家喜欢清静,我们尊重。不过小姑娘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诚恳地看着我,“传统手艺的传承,真的很重要。余秋芳前辈的作品,代表了苏绣的一个高峰,如果能得到妥善保护和展示,对后人来说意义重大。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,也帮忙劝劝老人家。我们改天再来拜访。”

说完,他带着人转身离开了。

那个叫小李的记者,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脸上和那件嫁衣上流连了片刻,才快步跟上。

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口,我才长长松了一口气,后背竟然惊出了一层冷汗。

心脏还在砰砰直跳。

刚才那个记者的镜头……拍到了吗?

万一……

我甩甩头,强迫自己不去想。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吧。现在,最重要的是完成这件嫁衣。

余阿婆被外面的动静吵醒,披着衣服走了出来。

“怎么了,棠棠?刚才好像有人来?”

我简单地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,隐去了记者可能拍到我的担忧,只说了他们是非遗办的,想来看绣品,被我挡回去了。

阿婆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
她走到八仙桌前,看着那件在灯光下静静流淌着光华、破损处已经被我精心“修补”和“活化”的嫁衣,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片重生的缠枝莲纹。

“补得……真好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带着深深的欣慰,“比我想象的,好太多了。棠棠,你……有灵性。”

她抬起头,昏黄的眼睛看着我,里面不再是沉重的悲伤,而是一种释然和某种决定。

“他们……想看,就让他们看吧。”

“阿姐的东西……藏了一辈子,也该见见光了。”

阿婆的松口,让我有些意外,但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。

这意味着,她终于开始尝试着走出那段沉重的过往。

几天后,周主任他们果然又来了。

这次,余阿婆没有回避。

她平静地接待了他们,拿出了那件历经沧桑、被我修补一新的嫁衣,还有她珍藏的阿姐留下的几幅小绣品。

当那件华美绝伦、凝聚着两代人心血和故事的嫁衣在灯光下完全展开时,周主任和那位李记者都屏住了呼吸,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惊艳。

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。

周主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嫁衣上精致的绣纹,连声赞叹:“巧夺天工!真是巧夺天工啊!余秋芳前辈的技艺,登峰造极!这针法,这配色,这意境……太珍贵了!这绝对是苏绣的瑰宝!”

他激动地转向余阿婆:“余老,这件嫁衣,还有这些绣品,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文化价值!我们非遗办希望能将它们作为重要展品收藏保护起来,并在即将落成的非遗文化馆进行专题展出!您看……”

余阿婆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嫁衣上,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。

她缓缓地点了点头:“好。阿姐的东西……能进博物馆,让后人看看,也好。总比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埋没了强。”

她的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怀。

“太好了!”周主任喜出望外,“余老,太感谢您的深明大义!我们一定会妥善保管,让更多的人欣赏到苏绣的魅力!”

他随即又看向我,眼神里带着探究和赞赏:“这位姑娘……我听余老说,这件嫁衣的修补工作,主要是你完成的?”

他的目光落在我尚未完全收尾的针线上。“这补丁……浑然天成!这针法,这配色过渡……小姑娘,你学过苏绣?师承哪位大师?”

我有些局促,连忙摇头:“没有没有,就是自己瞎琢磨的,跟着阿婆学了点皮毛。”

“瞎琢磨能琢磨成这样?”周主任显然不信,他指着嫁衣上那片被我“活化”的缠枝莲纹,“你看这里,这花瓣尖上的一点嫩粉,这叶缘的翠绿镶边,既保留了古韵,又增添了生气!这绝不是简单的修补,这是艺术的再创造!是点睛之笔啊!”

他越说越激动:“我们非遗办最近正好在筹备一个‘苏绣新传承’的系列宣传短片,旨在挖掘和展示新一代的苏绣传承力量!我觉得你就非常适合!小李,快!给这位姑娘也拍点素材!讲讲你是怎么修复这件珍贵嫁衣的!这绝对是个好故事!”

李记者立刻把镜头对准了我。

刺眼的补光灯亮起。

那熟悉的、被镜头聚焦的感觉,瞬间唤醒了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和阴影。

几个月前,那些如毒蛇般噬咬我的偷拍镜头,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,父母失望的怒吼,江临冰冷的“普通同事”……像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!

我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

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,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。

“不……不要拍我!”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充满了惊恐,“求你们……别拍我!”

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让周主任和李记者都愣住了。

余阿婆立刻上前一步,挡在了我和镜头之间,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:“别拍了!吓着孩子了!她不愿意,就别拍!”

周主任也反应过来,连忙示意李记者放下机器。

“对不起对不起,是我们考虑不周。”他一脸歉意,“姑娘,你没事吧?我们只是想记录一下这珍贵的修复过程……”

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大口喘着气,心脏狂跳,冷汗浸湿了后背。

过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平复下来。

“我……我不上镜。”我低着头,声音依旧不稳,“拍嫁衣就好,拍阿婆就好。我的部分……就算了。”

周主任虽然满脸遗憾,但看我态度坚决,也只好作罢。

采访的重点重新回到了余阿婆和她姐姐的故事,以及那件传奇的嫁衣上。

送走周主任一行人,小院恢复了平静。
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
那束镜头的光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刻意尘封的记忆之门。

伤口虽然结痂,但被触碰时,依然会痛。
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我正在小院里帮阿婆收晾晒的草药。

巷子口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。

这个偏僻的老城区,很少有汽车开进来。

我心里莫名一跳。

脚步声响起。

不是周主任那种温和的步伐,也不是邻居们熟悉的趿拉声。

是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,清脆、规律,带着一种与这破旧小巷格格不入的矜贵和……急切。

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口。

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,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,一丝不苟的发型。

即使逆着光,我也一眼认出了他。

江临。

他站在那里,目光穿过狭长的小巷,精准地锁定了小院里正在收草药的我。

几个月不见,他看起来似乎清瘦了一点,下颌线更加分明,但那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掌控感丝毫未减。只是此刻,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算计的深邃眼眸里,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
震惊、难以置信、探究,还有一丝……我无法解读的、近乎灼热的东西。

他的视线,像探照灯一样,从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T恤、沾着草屑的裤脚,移到我因劳作而不再细腻、甚至带着薄茧的手上,最后,定格在我的脸上。

素面朝天,皮肤被江南的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,头发随意地挽着,几缕碎发垂在颊边。

没有精致的妆容,没有昂贵的服饰。

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、沉静的力量感。

他似乎想开口叫我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

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地“看见”我这个人。

余阿婆也看到了他,警惕地放下手里的簸箕,站到我身边,小声问:“棠棠,那是谁?你认识?”

我看着巷子口那个曾经让我爱到卑微、痛到骨髓的男人。

心口那道结痂的伤疤,被他猝不及防的出现,狠狠撕扯了一下。

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汹涌的恨意,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腥甜。

挺直了脊背,迎上他那道复杂得令人作呕的目光。

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里,冰冷得像淬了寒冰的针。

“不认识。”

“一个走错路的陌生人而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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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8:21: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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